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灾难叙事中的神性寓言 ——评阿来新作《云中

十一年前,在汶川地震发生时的举国悲恸之中,文学是寄托哀思的重要形式。专业的作家、诗人以及成千上万的网民投身创作,那些形态各异、规模庞大的文学作品共同哀悼逝去的生灵、寄寓新生的希望,尽力抚平灾难带来的阴影和创伤,诸多文本在社会上迅速传播,引发了国人悲情的共鸣。

十一年后,在昔年的伤口已经结痂之时,阿来的新作《云中记》成为了这场灾难在人间新的回响。拉开了长达十年的距离,《云中记》没有选择停留在记录灾难的现实维度,也并不满足于书写苦难与失去的悲情,在文学的人性与神性经历了充分的交织和酝酿之后,阿来奏响了回荡于十年之中的咏叹调。

一、神性:文本暗含的叙事线索

深受汉藏双重文化浸染,阿来对宗教的态度向来是理性辨证、以个体的具体特性为中心的。《云中记》对于宗教的描写并不拘泥于具体形式和细节,而是落笔在“神性”和“宗教感”之上。整部作品之中,云中村传统宗教的遭际和命运,成为了继祭师阿巴对故土的追寻之后暗含的第二条线索。

根据阿来自己的说法,云中村最后一个祭师阿巴的原型,是一个在废墟旁持羊皮舞蹈的巫师。由于次生灾害不得不迁离故土,照片上的这个巫师正在村子里跳离开之前最后一支祭祀舞蹈。[1]在这样一个预设的人物和场景之中,宗教和村子一样,即将成为失去具象载体的事物。村子代表着人们赖以生存的原乡和故土,而宗教则被赋予了精神传统和集体信仰的双重旨归。当地震降临,云中村的人们被迫放弃祖地迁徙他乡,而当信奉神灵的人们离开土地,传统的集体信仰也就失去了活力与生机。

在苯教的信仰体系之下,云中村的信仰对象是雪山之神,它和雪山的名字都是阿吾塔毗。在关于云中村来历的故事里,一千年前,一个叫做阿吾塔毗的首领带着他的子民们来到这里,征服了原本生活在此的矮脚人,荡尽了森林中的妖魔鬼怪,让族人在这里扎根生活。阿吾塔毗后来升了天,灵魂化入云中村后终年积雪的山峰成为了山神。

这一段有如原始神话的故事,是在阿巴独自一人回到云中村祭祀山神时吟诵的内容。小说随后还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云中村信仰变迁的兴衰史,“云中村人很快人丁兴旺。有很多族人进入更深的河谷,变成了瓦约乡的七个村庄。只是那些村庄的人后来改变了信仰。他们信仰释迦佛,信仰莲花生大师,云中村人就不认为和他们同一族了。”[2]在孤身一人的祭祀结束后,阿巴开始思考云中村的未来。他担心等云中村和他一起消失的时候,阿吾塔毗的名字也要消失了。因为另外的村子已经不再称呼这座神圣的雪山为阿吾塔毗,而是给了他一个佛教神灵的名字。“阿巴想,要是阿吾塔毗能同时是金刚手菩萨就好了,那样,他不过就是换了个名字,每年山神节都能接受同样是他子孙的瓦约乡其余六个村子的祭献。”然而信奉佛教的喇嘛却不以为然,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班时,江边村的喇嘛就认为,阿吾塔毗不能同时是金刚手菩萨,必须被金刚手菩萨或是更厉害的佛教的神灵降伏,作为佛教的护法,在小一点的雪山陪侍。然而这样也不能实现,因为“你们云中村的人很顽固,你们不改,阿吾塔毗也改不了。”[2]

云中村的信仰无疑是孤独的,瓦约乡其他六个村子已经改信了佛教,而本村的“神职人员”也仅剩了一个自认为半吊子的祭师阿巴。在作者的构建之下,云中村的山神信仰天然地呈现出一种悲壮和沉重的气质,尤其是当阿巴将宗教仪式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时,在那种“敬畏的、信奉的、祈祷的通灵氛围”中,宗教庄严而崇高的美感深深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,同时又因为已经意识到其必然走向消逝的命定特质,而使其中蕴含的审美和情感倾向变得更加厚重而丰富。

陈晓明这样评价阿来的创作,“他处理的历史或现实,都隐含着一个消逝的地域及其文化的主题。”[3]在《云中记》这部小说中,消逝的地域无疑就是处在滑坡区的云中村,而文化的主题,则在于注定要走向遗忘的精神传统与集体信仰。

祭祀山神的日子是云中村的传统节日,人们在这一天体味祖先们当年的漂泊与动荡,从祭祀仪式活动中确认云中村人的同一祖先和精神归属。而当震后的云中村人迁徙之后,这样的传统显然无法延续下去,只有阿巴重新返回云中村的旧址,孤身一人祭祀山神。小说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这段祭山神的情景,好像原来的人们和鬼魂都回来了,换上了华美的节日盛装,在祭师的带领下像从前一样歌唱、舞蹈。然而一切都是阿巴激昂的情绪召唤生成的幻象,离开了大雪山的人们失去了祭祀山神的理由和维系,也就随之失去了自身文化的生命力。最后一个祭师声势浩大而又寂寞孤独的祭神绝唱,象征着传统维度上山神信仰的一次回光返照,自此之后,山神“阿吾塔毗”的崇拜走向了最后的消亡。